李光耀：盖棺无定论的威权强人

远东牧业

新加坡是个人为的国家，而李光耀则是这个国家的缔造者，他的个人的意志已经渗透到这个国家的基因之中。他的儿子李显龙总理认为，未来的新加坡总理不会出自李家。即便如此，新加坡依然带着强烈的李家色彩。李光耀是新加坡的一张名片，也是最耀眼的名片，而新加坡则是李光耀引以为傲的艺术品。笔者曾这样总结李光耀的治国理念：有儒家传统思想的理想主义者通过马基雅维利式的手段实现霍布斯式的秩序以及边沁所希望的最大“功利”。

李光耀本人承认自己是猫头鹰，而很难以鸽派或者鹰派来划分。猫头鹰是智慧的象征，而李光耀能够将新加坡带入富国行列，已经让他成为蜚声内外的“小国大政治家”，现实的光环已经遮住了曾经的峥嵘与无奈。

新加坡已经成为典范，很少人再关注这个国家是怎么来的了，而更关注新加坡的法治、金融或者住房等福利政策。谁会想到半个多世纪之前，这个城市国家在风雨飘摇中诞生，没有人看好这个国家，强邻环伺，冷战正酣，新加坡如何在东南亚立足呢？在危机中诞生的国家，必然带着一种强烈的忧患意识以及应急举措的胎记，作为新加坡的“统帅”，李光耀的危机意识也是自始至终的。即便在今天，李显龙也是不断谈到新加坡的危机。危机管控就意味着不能使用常规的政策和手段，而李光耀则将狮子的勇敢与狐狸的灵活融合到一起，注入到了这个国家的肌体之中。

【建国：培养“新加坡”的认同感】

必须承认的是，李光耀将一个不同族群和种族的城市变成了有凝聚力的国家，物质上的富足来自于一种强烈的国家认同感。

相比于马来西亚、印尼，新加坡在国家建设和治理上的成功是显而易见的。建国之初，李光耀敏感地意识到首要的任务就是培养“新加坡”的认同感，这个国家中多半都是华人，而马来人是少数，但是英国统治期间，军警部队主要来自马来人。新加坡从马来西亚分出来之后，最大的安全担忧来自于马来西亚政局变动之后可能的进攻。因此，新加坡必须建立自己的国防力量，但如果还是马来人占主导，族群之间的冲突将撕裂这个国家。在征募士兵的时候必须反映出新加坡的人口结构，也就是让更多的华人子弟入伍。

负责征收兵员的国防部常任秘书波卡斯认为不能信任华文教育者，因为几乎所有的共产党人都接受华文教育。华文教育者容易变成华族沙文主义分子，也更支持共产主义。因征兵而引起了骚乱，李光耀宣布新加坡公民都有资格应征入伍，而没有新加坡公民资格的马来人需要回到马来西亚找工作，扣留少数骚乱的头头，而要求多数人回家，并保证不传谣。族群的融合以及国家认同的培育，新加坡做得非常好，而马来西亚至今没有实现族群认同向国家认同的转型。

【安全：全民皆兵震慑强邻】

对任何国家来说，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在一个无政府的国际体系之中，安全必须依靠自助。而缺少防卫能力的国家则很难生存下去，尤其是新加坡。李光耀对新加坡的安全形势有比较清晰的认识，如果没有足够的国防力量的话，马来西亚的突击队很可能一夜之间就将新加坡的内阁大员变成阶下囚。新加坡要效仿以色列，全民皆兵，包括妇女也可以参与其中，建立一支精干的突击力量，这样对马来西亚、印尼等地区大国形成足够的震慑。李光耀的搭档希望在五年内组建一支15万人的国防力量，但是需要动员华人参军。当然，在一个靠买卖为生的社会里，斯巴达式的生活方式不会自然产生，尤其是华人对军警并不感兴趣。李光耀进行了爱国动员，通过各种仪式激发华人青年参军的热情。

以色列是愿意帮助新加坡建立国防军的，但是希望以此与新加坡建立外交关系，以色列面临的孤立要比新加坡更严重。但李光耀更愿意与印度、埃及等不结盟国家建立关系。因为新加坡周边是印尼和马来西亚这样的穆斯林大国，新加坡要与以色列建立外交关系，势必引起反弹。直到印度和埃及委婉拒绝提供军事训练支持之后，李光耀才让以色列的军官帮助建立军队。1967年以色列在击败阿拉伯联军之后，李光耀也松了一口气，至少新加坡的军人们对以色列的教官有了更多信心。

在国家安危面前，李光耀是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新加坡率先建立了坦克部队，对马来西亚造成了事实上的威慑，如果不能让邻居喜欢你，那就让他们怕你。

【冷战：在大国夹缝中生存】

除了自己建军之外，李光耀认定在新加坡建立起国防力量之前必须借助英国、美国的力量。在1968年的时候，李光耀的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说服英国不要从苏伊士以东撤军，即便撤军也要给新加坡预留更多的时间。他在英国议会的演讲道出了深深的焦虑：白人控制亚洲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些亚洲国家坚持以亚洲的方式解决亚洲的问题，也就是说，亚洲的大国能解决它们同小国之间的问题。小国有权要求它们的西方朋友协助纠正这种不平衡的状态。

英国撤军之后留下的权力真空由谁来填补呢？除了马来西亚、印尼这样的地区国家之外，李光耀深深担忧共产主义在东南亚的扩张，单靠新加坡、马来西亚再加上英国留下的少量部队无法抵挡扩张。他是多米诺骨牌理论的信奉者，从越南、柬埔寨，如果泰国的立场也随之改变，那整个中南半岛就倒向共产主义阵营。李光耀是坚定的越战支持者，认为只有美国人才能够抵挡共产主义在东南亚的扩张。越战是美国为东南亚国家争取的时间，应该在这个窗口期解决贫穷、失业和财富不均的问题。

在冷战的夹缝中，李光耀看到了新加坡的利益所在。作为一个亚洲人，他必然要反对欧美对亚洲的干预；作为一个民主社会主义者，他需要支持南越的自由和免于恐惧的权利；但是他更是新加坡的奠基者。他早就看透，所谓不结盟的自由空间来自大国之间的博弈，尤其是大国之间的均势。与基辛格、尼克松、布热津斯基一样，李光耀也是超级现实主义者，从他们互相的评价中，外人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惺惺相惜。

李光耀对共产主义并无好感，对二战之后兴起的“依附论”也是嗤之以鼻，在他的字典里，意识形态不能违背常识。当很多发展中国家选择了计划经济的时候，李光耀认定新加坡的未来在于美国市场，新加坡必须移植工业化，以色列再次成为李光耀学习的榜样，在重重包围之下，以色列与欧美等发达经济体建立了经济联系。李光耀不仅要使新加坡作为反共产主义的一个据点，以此获得足够的安全保障，也要让新加坡变成第三世界的绿洲，变成跨国公司在东亚的基地，让欧美市场成为新加坡的经济腹地。李光耀贵为总理还到美国哈佛大学学习进修，与经济学家弗农的交往使之受益匪浅。

新加坡的优势在哪里？人力资源，有知识、有技能、有意志力的人才队伍，李光耀自诩要把最有能力的人放在最重要的岗位上。怎么去培训人才？还是超常规的办法。在现代国家里，军队是最具有纪律性的组织，从军队里面选拔最优秀的人才进行训练，每年新加坡会选十位优秀青年到世界一流大学学习，获得学士之后，再到军中服役，然后再到一流学府攻读学位，回国之后委以重任。李显龙、杨荣文、张志贤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择天下英才而用之，李光耀虽然深处新加坡，但是眼光却是全球性的。新加坡没有足够多的军事基地，也没有足够多的演习机会，那就和美国、台湾、澳大利亚合作进行军事训练和演习，锻造新加坡军队的战斗力。这支精英的部队如同黄蜂一样，虽然不会让敌人毙命，但是有足够的威慑力。

【法制：对东方人情社会说不】

美国记者汤姆·普雷特与李光耀一席谈之后说：“如果霍布斯今天仍在世，若他真的在治理一个国家，他的名字可能就是李光耀。”的确，李光耀对国内秩序看得非常重。试想，20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是个普遍建国的时代、后殖民时代。殖民宗主国撤出之后，如何维持既有的秩序呢？有些政客依赖自己族群，有些人依靠军队，李光耀依靠法治。只有不偏不倚的法律才能让这个“生造”出来的国家有精神魂魄，有凝聚力。

李光耀曾嘲讽利比亚领导人卡扎菲和缅甸的军人们无能愚蠢，守着如此丰富的资源，却让自己的国家向街角的杂货店一样，利比亚甚至退回到部落政治。李光耀是有资格嘲笑他们的，新加坡已经将这些国家甩出何止几条街。

当然，法治的建立需要成本，更需要魄力，比如要顶住印尼，甚至美国的压力执行法律。1993年新加坡对一个美国少年执行鞭刑，引起美国舆论哗然，克林顿为其说情都没有用。法治也为新加坡带来了世界声誉，使之成为世界金融中心。拒绝东方社会的人情关系，是实施法治的关键，新加坡拒绝过世界金融巨头来新加坡开分支的要求，也拒绝过文莱苏丹弟弟的请求，这些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的。在一个华人社会中推行法治，更需要决心和意志力，李光耀作出了很好的榜样。

【告别：斯人已逝，影响犹存】

李光耀自认为最大的功绩是将一群来自中国、英属印度和荷属东印度群岛的不同移民塑造成一个民族国家，在岛国转口贸易港的传统角色已经过时的情况下，养活岛上的人民。李光耀之所以声名卓著，是因为他在那个创建民族国家的时代里创造了一个奇迹，与他一起建国的那一代人，很少有人取得过如此辉煌的成就。而在他掌权三十多年之后，功成退位，一个政治家最难的是知所进退。就一个人来说，掌权当然是很享受的事情，但是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没有权力的和平更迭机制，它终归是脆弱的。

虽然李光耀退出政坛多年，但新加坡依然生活在李光耀时代。斯人已逝，影响犹存。没有李光耀的新加坡依然能够延续曾经的繁荣与稳定，这样的新加坡才更有生命力，而李光耀也将会被长久得被人记忆。

盖棺未必能够定论，李光耀的定论取决于新加坡的未来。